言說中國書法

一、缓慢的、递进的

言说中国书法,要感性一些。如自己,总是在每日清晨、午后或者夜晚,会有几次的濡墨挥毫。砚台总是湿漉漉的,同样湿漉漉的毛笔,搁在砚边,随时等待雪白的宣纸铺开,落下纵横的线条。有人问我写了多少年的字了,我说从小学三年起,算快半个世纪了。半个世纪,如果做其他一件事,恐怕早就功德圆满了。可是至今,我还真不敢自夸。

很慢作为东方闲适情调的书法艺术,就是以慢来展开的。宋高宗说自己:“凡五十年间,非大利害相妨,未始一日舍笔墨。”这么忙的一个人,习惯了书写之慢,在慢中得到了乐趣。想必古人都是如此,安心于慢,不舍不弃。

这是一个很有讲究的字眼。真正的书写还真的是一个庄重的仪式——焚香、沐浴、更衣,待心平气和,方缓缓落笔。只有慢写,才能细致地体味其中的轻重提按、起承转合。因为慢,就很有一些情调了。慢,使人的心性滤去了浮躁、芜杂。站在文房四宝面前,心就平息了下来,这都是一些慢时代的自然之物。

石头刻成的砚台,松烟油烟烧制成的墨块,竹子做的笔杆,禽兽毛羽做成的笔毫,它们是如此这般朴实地融在一起,而用来研墨的水,澄澈清洁,与墨相交时,华滋乌亮。至于宣纸,是用檀树皮等植物做成的,同样洁白柔软且有韧性。在这些材料面前,自然气息升浮,很可以遥想古人在如此有情调的书案前,内心是如此快适,挥毫骋怀,快何如之。

慢生活中的书法,我一直是以为有情有调的,养心养性的。就像稀罕的海南黄花梨、小叶紫檀、红酸枝,它们的生长期如此之长,人一辈子都过去了可能还没长成材。当我们见到这种慢生长的珍贵树种做成的书案,它高雅的色调、高贵的品位,让人心存敬畏,这就是由于慢而培养出来的。

二、自然的、真情的

在漫长的书法史中我喜欢魏晋时段,此时出现了兰亭雅集这样的大事件。更重要的是,这些人笔下的痕迹给予了我最直接的感受:一个人在用笔表达个人的感觉时,是那样毫无矫饰、用意,天生天养般的自然。写字,就是自然的表达,它的审美价值由此萌生。

一件书法作品要写到多大才有审美价值呢?通常人都认为越大越好。有人让我写字,最好幅式要大如一堵墙,字数要写满,印章揿他十几个。如果硬要去作,也能刻意写出来。

而晋人书法,可以称为小品,兴起而作,兴尽而收,正正好!这是一个多么自然而然的过程。在晋人自然书写的同时,文雅之气也弥漫开来,用笔轻盈洁净,细腻完美,驱心若游丝之缳飞英,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。像王献之的《鸭头丸帖》,也就二行15字,行笔清畅不梗、穿珠贯玉,真是小雅中见出大气了。这不禁让人怀想那个时代的人,凭自己的感觉生活、交往,好山乐水,好鹅、好菊、好竹这些清洁之物。

在纸面上,一个人的学识、修养、脾性、格调都罄露在上面。现在看来,约定俗成地把王羲之书法视为“正宗”,是有道理的。不流于狂,不失于怪,不落于俗,不耽于野,这般境界,非王羲之不能当之了。

三、崇古的、向上的

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,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能够留下来到达我们书案上的古人墨迹,真可谓大浪淘去沙泥,都是真金了。嗜好笔墨丹青的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迷恋古风的倾向,迷恋到不能自拔。一个文人在书斋里做什么呢,少不了亲近古人临摹碑帖。米友仁曾这么记录他的父亲米芾:“所藏晋唐真迹,无日不展于几上,手不释笔临学之。夜必收于小箧,置枕边乃眠。”经典之作就是这么一种高度,它是永恒的、不朽的,值得后人效仿和宝惜的。不崇古,何以为?一个人既然要追求一种优雅、高尚的精神生活,为什么不取法上乘,让自己站在古人肩上,看到深远处呢。

王羲之、禇遂良、颜真卿、苏东坡、赵孟頫。这就是代代相传的体统了,几千年前的古人笔迹,依然紧扣着我们的精神生活。

古典书法就是一种“上”,它是超乎庸常而孤迥独立的。没有经过时间的淘洗,没有被历史所检验,如何言说为范。至于一时兴起的涂抹,无法度之约束,无功力之提炼,就更难以言说书法了。在一个不崇古的时代,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多了,很低级很痛快,只是遑论美感。

书斋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,它幽静、宽松,还有适宜于主人的那种氛围,宜于在纸本上与古人交流、陶冶、体验、感悟,古风朗畅,古意氤氲,像雨未来而础润,渐渐潜入、渗透,向上提升。

此人颇有古风,此书颇得古风——倘一个人能得此评价,也算得上上佳了。

四、修身的、养性的

苏东坡有一段名言,读起来令人回肠荡气:“笔成塚,墨成池,不及羲之即献之;笔秃千管,墨磨万锭,不作张芝作索靖”,大有与古人齐的气概。在书法史上,这类勤于研磨求取上进的故事还真是不老少,最终名垂青史。

那么,掌握一手绝技之后用来做什么呢?庄子的意思很明确,养生吧。

斯文之举——伏案书写或者立姿书写,身心都平静下来。不仅是书写环境的静谧,更是书写者内心的安放,神交古人,恍如古人。技巧是一种斯文之姿,运用时,它是雅致的、柔和的、细腻的,它在纸上云卷云舒、行云流水,不是用来炫耀的、浮夸的。李叔同时代,这是一个多么得意的时段啊,红氍毹上,舞袖弦歌,出尽了风头,他笔下的墨痕,如此地圭角毕露咄咄逼人,如见他的气盛骄人,这就是一种世俗态了;到了弘一时代,笔下锋芒收束,静穆恬澹,技艺高妙而简约,已无须显无意显了,他进入了一个超脱态。“君子藏器”,真能如此,就可以言说心境澄明,进入一个安宁的家园了。

书法,是一门很私人的雅好,是面对自己内心世界的,所以,如何表达,是以心灵为主宰的。

五、博采的、归一的

既然言说书法,就会经常提到二王体(王羲之、王献之)、欧体(欧阳询)、颜体(颜真卿)、黄体(黄庭坚)、板桥体(郑板桥)、俊卿体(吴昌硕)。这些以姓氏命名的体,从沙海般的学书者中脱颖而出,以个性的鲜明体现于世。这真是对一个人的成就最大的褒奖。秋色经眼,春花入梦,白云苍狗,迁变无定,却有这么一些人,连同他们独特的表现方式,在史册上定格。

几十年的临池,先是专注于一家,选择形态比较固定者,或篆、隶或楷书。以我来说,是以柳体(柳公权)的《玄秘塔》来奠基的。取法百家,意在广博接收,为我所用。通过博采,得其形、神、韵、气、法,使新质生长,成为多元。我开始学名人书法,后来情钟民间书法,这个大海一般深沉的空间,作品自然质朴以至于简陋,却带着露水般的原生美态,与名人书法美感迥异,有如天生天养。

琢磨古书家个性鲜明者,也并非终日埋首书斋临摹不辍,更多的时间沉浸在诗文典籍中,学问文章之气,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,风行水上,成天下至文。又躬历山水,意驰草木,烟霞供养,探瑰揽怪,耳目为之开张,胸次所得尤多,便能总其机杼,纵横捭阖,成一家气象了。此时,多么令人向往。

如今书斋的墨香已退尽,古帖已尘封。不过,仍然会有那么一些人,发自内心地喜爱,在这条古老的长河上,鼓荡风雅。没有谁可以抽刀断流。